Signorina

心暑(续)

无极娟。

东山阔少强迫贫苦小工。

无道德无大脑无剧情的三无产品,含有非自愿的____剧情,谨慎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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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前再推数年,东山口还是城外郊区地,即使新贵云集,仍属城外。及至拆去城墙,整饬市容,内外通畅,游资应声而动,东山地价随之水涨船高。

新整平的街道宽阔敞亮,红砖院墙和西洋式拱形大铁门内,一座座气派的花园洋房争奇斗巧,西班牙式、法兰西式,不一而足。但到底离城中偏远,此地要员们出行多仰赖私家车和人力车,否则单拿一双脚板穿行在东山口疏落的街道间,实在是个苦功夫。

阿猫没想到阿娟带了人力车来接他。

这个早早外出讨生活的好友,阿猫先前单知道他在城里做些挑担送货的活计,都是卖力气的辛苦活,去年听闻交上了好运,替一户东山口的少爷家做仆役,但他没想到这少爷竟如此阔绰,连手下的仆役出门也用得起人力车。

阿猫长到这年纪,还是头一回坐人力车,新鲜得紧。似他们这般出身,本该是只有给别人拉车的份。他坐在车上啧啧感慨。

“阿娟,城里有钱人都这么大方吗,不然我也来城里寻个活?”

阿娟闻言不答,垂着眼,微微地别着头,像有意地在躲避这个话题似的。阿猫与他是穿开裆裤的发小,阿娟的反应他都看在眼中,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

半晌,才听阿娟幽幽答:“城里也不好做,太复杂,倒不如乡下简单些。”

意有所指,只是猜不出他指的究竟是人还是事。阿猫觉得阿娟出来这一年多,是真的变了。

不止说话变得像城里人一般文邹邹叫人似懂非懂,还有些其他的地方。但若要他一一细数,阿猫又实在说不上来。

他只知道这个好友看起来确然是长大了,谈吐也好,身形也好。阿娟明显比刚离家时高了一些,也健壮了一些。

但又似乎不止于此。

还未入六月,城里已热得厉害。东山的新派显贵好筑独院,花木葳蕤尽拢在自家院内,生恐便宜了别处。新砌的马路上赤条条无遮无蔽,一丝阴翳也无。人力车在毒辣辣日头下奔袭穿梭,终于停在一处极新潮的白色洋楼外。

阿娟揿铃,不多时 一个着铁灰色长衫的中年人便前来拉开了沉重的雕花铁门。

“这是管家陈叔。”他向阿猫介绍,又对陈叔解释道:“这是我朋友阿猫,之前同您提过的,他来广州有事,在我房间暂住一晚。”

陈叔颔首,显是记起了确有这么一桩事。他朝阿猫身上打量了几眼,便侧身放他们入内。他个子不高,微胖的身形罩在长衫下,圆鼓鼓的似一口钟,面庞宽阔,五官也个个生得大,一副不苟言笑的神色很有几分大铜钟般的威严,目光牢牢追随两个黑瘦的少年。

阿猫脑子转得快,明白阿娟既然在此做事,这管家必然便是阿娟的顶头上司。他抱着行李,咧着嘴讪讪地讨好地冲他笑。

屋外酷热,及入室内,便是另一方全然不同的幽森凉爽。高大的垂榆和小叶榕隔绝了阳光炙烤,合围出一室阴凉。

阿娟领他绕进楼梯下方自己的居室,小小的屋子,小小的窗,是专分给仆役的小单间,算不上宽敞,但干净清爽,墙壁刷得雪白。比起乡下漏雨的土坯房,已经上档次不少。屋主人的书房卧室皆位于楼上,仆佣们则尽住在一层,随时听候差遣。

在屋内转了一圈,阿猫抻平了双臂,一仰头,将自己结结实实摔进干净的单人床里,深深吸一口气,感到疲惫酸痛的四肢都放心地松懈下来。

他舒服得直叹气。

“阿娟,你这儿真干净,根没住人似的。城里都这么讲究吗?”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娟背过身走去窗边,不接话,是心虚了。

城里的仆役不见得个个都讲究,但他的确不常住这里。多数时候他随郑二少爷歇在楼上大卧室,只有郑凯旋外出不归的日子,才短暂地回来住上几宿。

郑二少爷的卧室虽然宽阔舒适,阿娟却睡不好觉,即便没闹上半宿,也要叫二少爷牢牢地箍着,压得难受。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才能睡个安稳觉,他倒巴不得这少爷多出去几回。

阿猫仰面躺了一会儿,在床上翻了个身,一抬眼,瞧见床头一架黑乎乎的铁家伙,下方拿倒喇叭形的墩子支着,上方圆圈形的铁丝罩里扣着几片叶子状的东西,拼成一圈,矮矮胖胖的。

“电风扇!”他惊叫出声。

这玩意他只在街面上远远地见过,听闻连上电就能自动往外吹风,觉得很是不可思议,像是天马行空的说书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玩意儿。他一骨碌坐起身,绕着那风扇左右来回地不住打量,兴致勃勃地搓手。

“能用吗?”

“能。”

阿娟走过去接上插头,替他旋开。黑色的扇叶“吱吱”转起,像只惊叫的小老鼠,呼呼地吹出阵阵凉风。阿猫贪新鲜,几乎将脸凑到那扇叶前面,闭上眼舒爽地感受凉风拂面,看得阿娟心惊肉跳,忍不住将他往后拉。

“别离太近,危险。”

刚着人把风扇送过来的时候,郑二少爷便如此叮嘱他,再三强调吹风时千万不要离得太近,以免绞进去受伤。

“你们少爷这么阔气,连下人也配得起电风扇?”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见过那电风扇广告单上的价格,贵得叫人咋舌。

当然不是。郑二少爷虽然阔,但也没善心泛滥到替每个仆役房间都装一架电风扇——不是买不起,是没必要。

至于为何有必要给他……阿娟无法对好友解释。为这电扇他没少遭人嚼舌头,不过反正他在这宅子里成日被人拿各色眼光打量,早练出一身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的本领。

只要还能按时往家里寄钱回去,就没什么忍不了。

阿猫此行进城,搭的是同乡送货物的车子,路途曲折颠簸,颇为不易。阿娟当初也是这么进的城,深知远行艰苦。

他去大厅里看时间,雕花的西洋座钟,镂空镀金指针无声地爬行。其实不看也知道还不到晚饭的钟点,但对他来说不妨碍。这时他才庆幸自己多少还有这么点额外的优待。他回房间问阿猫,“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阿猫跟他当然不用讲客气,但也觉得这时间似乎不太对。

“现在有吗,不然再等会?”他虽未进城,在乡下也开始做事了,深知在他人屋檐下讨生活,诸多不便,尤其是这些在东山一掷千金买地筑楼的新派少爷,谁晓得都有些什么条条框框,他不欲好友为难。

可阿娟只应了声“有”,便又转身出去了,显是真为他弄吃的去了。阿猫拦他不及,深觉过意不去。

门外静悄悄的,偌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他一人,虽然对这富丽堂皇的洋楼充满好奇,却也不敢随意出门走动,还没忘记这里是别人的房子,有钱人忌讳最多。阿猫百无聊赖,又凑过去拨弄了一会儿电风扇,连日疲惫,困意渐渐泛上来,不知不觉倒在床上和衣睡去。

被阿娟叫醒的时候他还困得迷迷糊糊,模糊的视线里晃动着阿娟关切的一张脸。

“累了?先吃了再休息吧。”

床头柜上,黑色漆盘里盛着满满一大碗银丝面,上面卧一枚白嫩嫩荷包蛋,撒几粒葱花,另搭一碟油汪汪红亮亮切片叉烧,一碟白灼生菜,红绿相宜,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阿猫惊喜不已,闭眼深吸一口气,鸡汤的浓郁,叉烧的甜蜜,生菜的清爽,一齐冲入鼻端,顿时勾得胃中发出阵阵渴求的声音。

一双乌木筷子递到眼前,阿娟笑盈盈嘱咐道:“趁热吃吧。”

见了食物,才发觉自己的确是饿极了。阿猫不客气,埋头便是一阵猛吸,热乎乎的汤面落肚,连着整个身子都暖洋洋地发起热来,惬意万分。他又囫囵吞了半碟叉烧,这才想起来,敲着面碗问:

“怎么这时候还有这个?”

“我做的。”阿娟答得理所当然。不然这钟点哪里去寻人来开伙。

“那这个……”他看看面,又看看阿娟,心中仿佛有一点苗头,却不敢肯定。

倒是阿娟大大方方说了出来。

“今日不是你生辰?”阿娟望着他微笑。

倒还真是,只是彼此都不再是从前还会盼望着能在这一日吃顿美餐买一支糖人的年纪。阿娟早已外出打工几年,阿猫自己如今也在乡里帮人跑些生意上的事情,这才能辗转跑上广州来见他一面。

贫穷人家,年纪轻轻已要为一口米一床被操心,揾食诸多不易。阿猫慢吞吞咀嚼叉烧,软嫩多汁,肥瘦相宜,入口便知是上好的家伙。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你弄这些、不会被说吧?”

阿娟摇头。“不会。”大不了说是自己吃的,郑二少爷向来巴不得他多吃点,独他可以随时去厨房开伙。

“那就好,”阿猫连连点头,“那就好。”他生怕给阿娟惹出麻烦。在城里,尤其是在东山口的地界上,哪怕只是一个阔少爷的管家,亦非他们可以轻易得罪的人物。

他一边吃,阿娟便在一边交代:“明日你随我一道进城,我捎你到酒楼,但再往后……”

“再往后我自己去跟人会合就成,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阿猫赶忙道,生怕阿娟再为自己告一天假。

在外做事,频频告假,换了哪个老板也不会乐意。

好友许久未见,仿佛憋了半辈子的话要一次性倒完。二人坐在房里聊天,从乡间回忆聊到城里见闻,不知不觉已日头西斜。

晚餐是生滚粥配小菜,阿娟将自己那一份端进房里来吃。正吃着,忽听得外面一阵汽车刹车,紧接着便是铁门开启的响动。他心头一紧,手中的筷子慢慢停了下来。

阿猫见状诧异,连忙关切道:“怎么了?”

“可能……”阿娟犹疑地咬着唇。

郑二少爷会客鲜少在公馆里,汽车开进来,十有八九是他自己。可他先前不是说了今天不回来?阿娟不敢肯定。

但管家很快就来敲他的门,火急火燎的,神色严肃。

“快点,少爷回来了。”他只扔下这一句话,旁的不需多说,阿娟自明白。

郑二少爷一身靛蓝色西装,很是扎眼。他在门口解扣子,阿娟连忙赶上前替他接外套,心中有许多疑问,却只是恭恭敬敬垂着眼。

“吃过饭了?”郑凯旋问他。

阿娟点头,抬眼见他神色,又忙改口道:“只吃了几口。”这倒是实话,他的确才刚动了几下筷子,他的车就回来了。

“那陪我再吃点。”

换作平时,阿娟自然从命,他本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可是……他下意识往楼梯望,不想正撞上阿猫出半个脑袋往外瞧,叫郑二少爷鹰一般锐利的目光逮了个正着。

到底还是十几岁半大不大的少年,忍不住想瞧新鲜。

他心中一紧,忙解释道:“是我朋友,来广州办事,在我这暂住一宿。”他一边说一边拿余光去瞟郑二少爷脸色,惴惴地,“前些日子跟您说过的。”生怕他贵人多忘事。

“唔。”郑二少不知可否,只向那探头探脑的家伙一扬下巴。“出来。”

阿猫不解,疑心自己闯了祸,后悔不迭。这少爷一双眼好似鹰爪般抓得人喘不过气,不敢反抗,何况他还是阿娟的雇主。他蹑手蹑脚从楼梯下挪出来。

郑凯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见这少年同阿娟个头相仿,连瘦得骨节支棱的四肢也很有几分相似,心下有了计较。他问道:“你多大?”

“十八。”阿猫老实作答。

见了鬼的十八,这小子看上去和阿娟差不多个头,连阿娟自己也说他们同岁。总不见得一个人连着两年都是十八岁?

他冷冷向阿娟剜一眼。

阿娟见了他这眼神便心跳一窒,心中直道不好。他竟没想到郑凯旋会像阿猫打听年纪,先前全没提醒过阿猫留意这一层。

他冷汗涔涔。

郑二少爷面色显而易见地进入数九寒天,阿猫不明就里,不知自己的年龄哪里触了这阔少爷霉头,忐忑地去望阿娟,但见阿娟也垂着脖子,一副犯了错的仓皇模样。

皮鞋的声音噼噼啪啪跺过木楼梯,郑二少爷只朝阿娟甩了一句话。

“沏茶上来。”

这一杯茶沏了好久,阿娟再回来的时候,颧骨下的红加深了几许,眼角也可疑地漾着几分红。

阿猫独自在屋里急得团团转,见状更担心,焦急抓着他关切:“阿娟,他没罚你?”

“没。”

“那刚才……”他仍旧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少爷究竟发的哪门子火。城里的阔人实在难猜,怪不得阿娟说“城里也不好做”,实乃肺腑之言。

“没什么,不关你事。”阿娟再三宽慰他,“不早了,等会我带你去洗澡间洗漱,洗完你就先睡。”

“那你呢?”阿猫追问。

“……我还有事,你先睡,我做完了就过来。”阿娟低着头说。


阿娟的事情是何时做完的,阿猫也不知道。只感叹在城里讨生活果然不容易,一分一秒都提心吊胆的,三更半夜也不得闲。天晓得城里人夜里哪来那么多事情要人做。

用过早饭,阿娟依言携阿猫进城。他如今在郑二少爷名下的酒楼做事,可阿猫办事却不去酒楼,但舍不得太早分手,见一面难于登天,于是愣是一直陪阿娟到了酒楼才双双下车。

该说的,昨日已经说了太多,这时纵然再有万语千言,也无从说起。匆匆一面,心中百感交集,多少话涌到嘴边,也不过是最最简单的一句:

“自己多保重。”

捏着他的肩膀,阿娟重重点头。

他张口,却又像没想好该说什么似的,连着鼓了几次气,这才道:

“你生辰,我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城里的新鲜玩意儿虽多,可是送什么都觉得不实在。”

但这话很实在,听得阿猫连连捣头。可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好容易进一回城,虽然看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心痒,可真到了要掏钱的时候,踌躇半晌,到底还是舍不得那几角小洋,算计着省下来能多买几斤米,多裁几匹布。

何况他们俩谁跟谁。阿猫大手一挥,全不介意,“我自己都忘了,你还记着,有这份心意就……”

谁想阿娟掏出一团灰布包着的东西,往他手里一塞,还要用力摁紧他的指头,非要他攥紧了不可。“这个你拿着,千万别弄丢了,也别被人看去,不然……可能有危险。”他的声音倏地低下去。

什么危险?阿猫起初还不明白。然而隔着一层粗麻布,那东西捏在手里圆乎乎,凉嗖嗖。阿猫一怔,忽然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街面上寻常的苦工,起早贪黑辛苦整月,也赚不到一个银元。即便那阔少爷出手慷慨,可阿娟的辛苦他也看在眼里,深知这样一包银元想必也来得不容易。阿娟究竟给他包了多少?八个、十个?

他像捧着一把点燃的爆竹,连大气也不敢出,呆呆地望望阿娟,又低头望望手中的布包。

这些钱他究竟攒了多久?他是亲眼见过了阿娟如何辛苦的,叫他如何忍心收下。

阿猫连连摇头,直把那布包重新往阿娟怀里揣回去。

“我不能收,你在城里也有用钱的地方,还是留点钱应急。”

“你不是看到了,我吃住都不需用钱,拿着也没用。”

“那……”阿猫踟蹰着,忽而脑中一转,“我转交给你爹娘。”

阿娟知道好友怕是不肯全收下。略一犹豫,他退一步道:“那也不用全给,家里我一直有寄钱回去,你自己至少留一半。”

各退一步,好歹让阿猫收下了钱。

离别最是感伤,连他们这样的铮铮少年也不能幸免。阿娟不欲再拖延,越拖只会越不舍。他的故乡,贫穷却快乐的童年,还有一起分享过童年的伙伴,承认或者不承认,都已与他渐行渐远。

他强迫自己变得果断。

“我进去做事了。”阿娟转身跨进酒楼高高的门槛。

“阿娟!”台阶下阿猫忽然大声地呼唤他名字。阿娟回过头,见阿猫一张熟悉的面孔上写满担忧。

他喊道:“虽然这话我不该说,但……如果在城里实在过得不顺心,回来也成。”十几年好友,他有眼睇,怎会看不出阿娟过得并不如家书里自己形容的那么开心。

门内的阿娟扯了扯嘴角,似乎回以一个宽慰的微笑,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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