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gnorina

夜行列车

无极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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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到市民的假期出行热情如此高涨,平日里永远有空座的城铁第一次连站票都卖得精光。我惊险地抢上了夜间的尾班车,一身疲惫地坐进候车室。

就连这里也坐得满满当当,真见鬼,这些人都不睡觉的?

等待最是难捱,玩手机也没心思,一心只盼望快点上车,回到家好好睡上一觉。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变换,余光瞥见两个男人一前一后经过安检口。

大约是同行者,矮一些的那个先过了安检,从传送带上拎下了两只黑色背包,并一只尼康相机包,看来也是外出旅行,好兴致。他将相机和其中一只背包都递给那高个的男人。两人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背好包,还在扶着腰急喘气,双双仰头寻找列车信息。

矮一些的男人有一张深蜜褐色面庞,一望即知饱经广府的烈日和紫外线照拂,但相貌意外地清秀,精瘦的身形仍有清爽少年气息。他望着屏幕喃喃:“欸,好像赶得上啊?”

“好像是的。”高一些的男人点点头,抻长了脖子打量闸机口,上方的屏幕播放着正在检票的列车信息,“好像还能进。”

他生得更高壮,露在蓝色短袖外的两臂偏白,大臂宽阔,肌肉圆滑的线条如同健壮的海鱼。传说它们一刻不停地游泳,因而拥有一身极漂亮的肌肉流线,线条紧致,分明而不夸张。

深肤色的男人凑过头看他的手机,叹息,“但是你已经改签了哦?”

“应该还能进去?”白一些的男人若有所思。

城铁的上车检票口处其实并没有另设闸机。理论上进了候车室,可以坐任意一趟车离开,以往我也不是没这么做过。

“能,不过能出去吗?”深肤色男人若有所思,“毕竟出站还是要刷证过闸,不像以前有票就行。”

“不知道。”

“还是等一会儿吧。”他谨慎地下了结论,于是他们四下打量一圈,在候车室里寻了块稍空的位置站着,等待列车。

我仍旧作观屏幕状,只是不时将眼光飞往那二人所在处。

这两人都生得英俊,尤其是肤色浅的那一位,方才他一直背对着我,位置一变我才看清,原来他有一副好有型的面孔,高鼻深目,瞳色稍浅,目光锋锐。

他抱着双臂,夹出两包鼓鼓的胸肌,叫我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他的相貌还是肌肉更惹眼。

只是型男看起来并不好相与,一张俊脸冻得好似结了冰,唯有身边的男人同他说话,他才面色稍霁,歪着身低下头去倾听他话语,很耐心的模样,偶尔回复几句,刀削般的眉峰也稍微缓和了凌厉的角度。

看起来似乎是关系很好的哥们儿。

所有等待之中,我最最不耐烦等车。因为焦急将闲暇的心情尽数抹煞,做什么都无法专心,一心只琢磨着那辆车究竟何时到来。这时有了这样两位养眼的男士,稍稍消解了等待的无聊苦闷,我被勾起了兴趣,时不时地往他们身上瞧。

直到那肤色浅的男人丢来一个飞刀般森寒的眼神,我被捉了个现行,自己也觉得心虚面红,这才慌张地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

但好奇还是好奇的。这年头,街上的美女数不胜数,走一步能遇见三四个,勉强看得过去的男人却八百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个。

更何况是这样让人看了还想看的帅哥。虽然看不出他们的年纪,不过如此有型,想来不管多大年龄都有市场。不知二位可是单身?

我没好意思问。

终于捱到检票口开启,等候多时的人流骚动着涌入通道,像一只巨大的阿米巴虫,柔软地变换形状,随指引流入对应的站台入口,宽大的身躯被电梯束缚成长长一条,缓缓铺上电梯。

静静的夜间的电梯,挤得满满当当,安静异常,随着电动机的低鸣缓缓上升。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恰站到我前方。我猛然发觉,没来由地还有些紧张,先前那男人目光中的森森的警告意味我还未忘记,因此只是低着头,生怕被误会仍不知收敛。

低下头,便看见两条肤色分明的胳膊,安静地垂在身侧。被紧致的肌肉包裹,两条胳膊都呈现出十分优美有力的线条,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

在层层叠叠的人群中,那只蜜褐色的手忽然向旁一斜,捏住了另一只浅色的手,四指很灵活地钻入另一只手心。那一只白皙些的大手经这一触,也很自然地握了回去,像两只身体交叠的鱼,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大吃一惊,忙四顾,电梯上的旅客多低着头打量手机,仿佛除我之外,并没有人注意到在密密的身体的丛林之中,腰部以下,有两个男人正悄悄地将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又匆忙转回头去看那两只手,仿佛他们握起的不是彼此,而是一颗旁观者的心。

我的心随着他们紧张得“咚咚”撞个不停。

是不希望被发现吧,才趁着人群站得如此密集,恰好被遮挡住的时刻;但或许也正希望被发现,好给随便什么人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

两个英俊的男人,在手扶电梯的人群中偷偷地握起手。多意外。

我一瞬不瞬地很紧张地盯住那两只手——其实只是两只手贴近到一起而已,却莫名地感到说不出的羞赧,慌张,无措,好似撞破了什么不可描述的火热场面。

或许因为这两只手的无声交流是如此默契,如此亲密,如此自然,十指相触的柔情蜜意,隐秘的,调皮的,暗示与挑逗,熟稔的接招和回应,亲昵如同舌与舌的勾缠热吻,你来我往,成年人无声的调情游戏。似乎已经这样相握过千百回,而往后也会继续地这样牵起彼此。

是否单身?不必再问。

大庭广众,很谨慎,也很大胆。一点小小的情趣,实在很甜蜜,很可爱。

电梯即将登顶,那两只手便又极有默契地互相松开,瞬间分离,恢复成两个独立的个体,互不相闻,仿佛刚才亲密相握的片刻不过是我的错觉。

他们依旧并着肩往前面走去。

 

城铁还没进站,但对面站台正停驻一辆通体绿色的长列车,刘家娟一看那颜色便觉亲切,不自觉被吸引了注意力。

“绿皮火车!”

不过也不是他从前坐着去上海的那一种,从小小的窗格间,他看见蓝色的车座,认出那是硬座车厢,随后是软座,硬卧,软卧。是“T”字头亦或“Z”字头?刚才在候车室仿佛看到类似的列车信息一闪而过,但没留意。

他坐火车的机会本不算多,高铁开通后出行都讲究速度,忘记了有多少年没再乘坐过类似的普快列车。这时乍一见,胸臆间有某种怀念的感伤情绪在快速发酵,刘家娟不由放慢了步伐,一些久远的画面从回忆中逐渐浮现。

去往上海的那一年,他坐的也是夜间十一点的列车。绿色车皮,比眼前这一辆还要古老简陋得多。他依稀还记得那墨绿色的皮面座位,内里一层薄薄的软垫早已被往来的体重压实了,硬得完全对得起“硬座”的称呼。

那年头进站时间尚不设限,大清早就去候车室占座位,打扑克也好,打呼噜也好,总之好赖混到晚上。绿皮火车启程多在夜里。人人皆是大包小包奋力挤入狭长的车门,及入内也还是要挤,挤过过道,挤上座位。他好歹还买到一个座位。

车厢内开了窗仍然空气污浊,沉甸甸的,流不动,是一厢死气,无数民工宿舍气味的集合体。

行李架早被填得满当当,他头一回不懂,琢磨着把包往座位下塞,被人拦了才明白,原来座位下的空间腾一腾还能再躺一个人。

那时他总共坐了几十个钟?到了站,双脚胀成馒头,被鞋子夹得发痛,小腿也肿成水萝卜,甫一起立时,几乎找不到双腿的感官。那时才知道这样漫长的旅途,原来会让人下肢水肿麻木得短暂失去知觉。

可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却无法回想起更具体的细节。回忆已是一副模糊的风景画,影影绰绰的,走不近,摸不到。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走在站台上,只是沿着那车身移动,像在阅览一副长长的画卷。感怀地,甚至于有些热切。

小小的长方形车窗,好似一只只电视荧屏,播放无数画面,人生旅途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切片——只是这一趟列车上,每一方银幕都是都是空荡荡的待机画面,没有人。

是没人买票,还是压根没卖票?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叫他的胸臆被膨胀的失落挤满。虽然普快列车在各个方面都无法与高铁相比较,无论速度还是舒适度,都早已被远远地抛弃在上一个十年,被旅客冷落也在情理之中。但乍然望见这样一趟空无一人的列车,仍然顿生难以言喻的难过。

十多年变迁,被远远甩落在后的,又何止一趟列车?如今连老家的小巴车也快要被延伸入乡的标准化公交网络彻底替代了。

心绪万千,冷不防脚下一绊,他还未意识到失去重心,身体便猛地往前扑,还好一对大手伸过来,稳稳地抱住他。

“当心!”

一转头,对上一张蹙着眉的俊脸,他这才如梦初醒,从十数年前的时光隧道中倏然被拉回当下。

郑凯旋直斥他走路太不留心,刘家娟自知有错,乖乖挨训。

“在看火车。”

“嗯。”

郑凯旋没再问,显然已看出他面上的怃然之色。他的心思在郑凯旋面前向来无从隐瞒。该说他一双鹰眸太敏锐,还是自己太不善于隐藏?

刘家娟不介意,觉得这样也很不坏。至少方才他突发奇想,偷袭般去摸他的手心,他即刻便会意。

心有灵犀,无需多言。

“想不想再坐一次?”郑凯旋问他。

“坐去哪里?”刘家娟摇头,笑得怅然。再舍不得,到底也只是想想而已。逝去之日终究不可追。

城铁晚了三分钟进站,但呼啸声却从两个方向传来。刘家娟望着快速驶近的车灯,困惑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他猛然回头,果然看见那列绿色列车正缓缓开动,空荡荡的车厢一节一节从站台上流走,从他定格的视野中加速抽离,如同某种意蕴悠长的文艺电影镜头。

孤独的无人的深夜列车,从上一个十年开来,独自吞下所有被抛弃被冷落的苦涩,仍旧尽职地低鸣着开往下一个十年,无一句怨言。

下一个十年还会有它的一席之地吗?他无法预测。

但是他看见绿色的子弹造型车头,惊愕不已。

“这车头……什么时候换的?”他实在没想到连普快列车竟然也会更换成子弹车头。十年前的车身,十年后的车头,旧时代和新时代的奇异组合。

郑凯旋也觉得意外。“不知道,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这种车了。”

上了车刘家娟还忘不掉那列火车的身影。从硬座到软卧,全部空无一人,而眼前的城铁人满为患,即使在夜里的这个时刻。

郑凯旋找了一圈,发现座椅没法调整,有些懊恼。“开车去不好吗,几个钟而已。”

“夜间开车好危险,你上次不是撞了?”

“是人家撞我。”

“接到你的电话我吓得差点心脏都掉出来。”

“我还能亲自打电话,说明问题不大,要是真有大事故,给你打电话的该是医院。”

“你还讲?”刘家娟眉毛一拧,几分不满地瞪他。真想不通这人怎么如此心大,夜间被人撞进医院还能面不改色当故事讲。虽然除了车子受损,郑凯旋本人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却依旧把刘家娟吓得够呛,许久仍然心有余悸,害怕夜间的电话铃,尤其是郑凯旋不在的夜晚。

郑凯旋了然,拍拍他肩膀。

“明天去山上烧柱香,求平安。”

刘家娟握住他的手,顾不得会怎样被人注目,一心只是郑重地对他嘱咐:

“平平安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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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余备份见AO3,id:signorina_y。
人还在lof每月至少会更新一次,没更新就是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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