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gnorina

流浪猫(六)(完)

民国背景,郑二少爷诱骗单纯乡下少年。

warning:双X,怀孕,一些非常个人恶趣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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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新年,返乡不得,阿娟早有预备独自守岁。不过,他低头瞧瞧肚,似乎也不算太孤独。尽管还无法见面,但相处日久,值此时节,去乡遥远,难免对这血脉相连的生命生出几分亲切。

从未想过人生中会遇上这样一个新年。

年三十,二少爷一早动身起身着衣,轻手轻脚,不知怎的还是惊醒了阿娟。睡眼朦胧中望见二少爷正在镜前整理仪容,他眨眨眼。

二少爷若有所觉,回身坐到床边,垂首凝视阿娟,目光中不掩歉意。

“醒了?”

半撑着眼皮,阿娟迟钝点头。其实二少爷一早将桩桩件件安排妥帖,连佣人也特加了薪水留多几位,防阿娟左右无人帮手,亦免叫屋中冷清。如此用心,已待他不薄。

何况阿娟本无意争名分,无心上郑家抛头露面为众人添多道新年节目。

覆上他的手,捏了捏,阿娟咕哝着宽慰道:“还不走,你不赶时间?”

二少爷眉心又有收拢趋势,薄唇微张,踟蹰片刻,最终颓然合拢。

“中医同医院我都知会过,如果不舒服,及时叫医生。”

回笼觉,一觉睡到午时才醒,哪里会有不舒服。阿娟许久未睡得这样放肆,呆坐床沿片刻,脑中空茫,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推开蚀花琉璃长窗看出去,对面人家红彤彤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布置得好不华丽。他知道郑公馆装扮也不差,只是无心欣赏。

年夜未至,他已止不住怀念家乡的新年。虽然没有东山这一区豪奢景象,但生气勃勃,是自幼熟悉的尘土与烟火的质朴气息。

几日前二少爷知会,“乡下那边,会有人代你送返音讯同手信。”顿了顿补充道,“还有钱。”

连这点都代他想到了,不能说不上心,即使疑心他腹中孩子非他骨肉。

是恩宠,亦或在赌一个运气?他垂头,连一个落寞的笑都挤不出。

先生休假,阿娟仍不愿落下功课。新年又如何?恩宠也好,赌运也罢,他已不愿再深究。天降好运,毕竟不会长久。管家前来询问去何处用餐时,他不假思索道:

“去书房。”

二少爷讲得出做得到,书房不日即新换上地毯,瑰丽花色极应景,几日前先生见了也眼前一亮:

“府上好隆重,地毯都要红红火火,果真新年新气象!”

阿娟默不作声移开眼,宁愿他就此误解下去。

除去地毯,桌边又新置了一盆年桔,枝叶青绿茂盛,桔果金黄可爱。阿娟护住肚,凑近了瞧,忍不住探出手,费力扯下一只果。动静稍大,牵得整棵树都摇了一摇,连带他心头也随之一颤,下意识回头望,怕被捉现行。

其实二少爷府上,谁会计较他摘一只桔?他若中意,二少爷可以搬整院年桔任他摘着玩。不像幼时与伙伴路过村民门边,见了年桔忍不住想摘,要蹑手蹑脚,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掐下便赶紧溜,少不了被人发觉,远远地追来几声骂。

桔子不见得十分甜,少年人单纯的快乐却至今难忘。

撕开桔皮,立时清香扑鼻。二少爷府上,自然样样皆上品——只除了他。阿娟沉默品尝。

弯弯胖月牙,瓣瓣饱满,酸甜多汁,令口齿生津。不知怎的忆起中医说“酸儿辣女”,可惜他全不忌口,叫老中医犯了难。初有孕时终日不得一餐饱,肚腹渐显后流落街头、屎艇,亦常为饥火煎熬,如今终得机会大快朵颐,自然照单全收,怎敢挑三拣四。

儿女都好,左右二少爷认为同他无关,儿女都没分别。可,他预备怎样对待他们?

一块桔在阿娟口中逐渐停止运动,他久久地含着它,感到喉中为莫名的情绪阻塞,难以下咽。

西关郑宅,大少爷亦甚为关心此事。觥筹交错间他偏过头,故作神秘贴近细佬身侧咬耳仔:

“你的恤孤院筹备如何?”

他声音压得低,奈何二少爷难得露一回面,紧邻郑老爷落座,嘈喧巴闭中仍被捉住关键字。

“什么恤孤院?”

二少爷手上酒杯一顿,恼怒剜他大佬一眼。偏拣这时间提,不信他不是有意的,好在他应付此道经验丰富。

“我、浸信会有意新开间恤孤院,问我可愿捐助。”

郑老爷礼佛虔诚,闻听异教,更兼生番化缘,即刻睁眉突眼强烈反对。

“捐什么,嫌钱腥?番鬼成日斩大水鱼,有钱不如去修祠堂!”

七姑八姨也紧跟住帮腔。

“后生仔,中意牙丫仔自己生啦,捐多间恤孤院也都同你无关啊!”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赶紧娶一房开枝散叶才是正经事,莫成日贪玩。”

“我同你讲,那些阿姑一早吃药落胎搞坏身体,生不出的。”

郑老爷竖着眉插进来,严正摆明态度:“生得出我都不会认,谁知是哪家野仔,你死了条心。”

他心中一突,不由向身边的大佬投去一瞥。大少爷心领神会,不动声色摆摆头,赶忙撇清关系。

“趁早收心成家啦,年纪一把还没定性,离晒大谱。”

“我没啊!”炮轰下,二少爷无辜受屈,有口难辨。从前他也算不得沉迷,只偶作消遣,何况如今已修身养性。明明身为人父还热衷逗留陈塘的是他大佬,未想话匣一开,他倒成了众矢之的。

果然,老宅的话题永远老三样,半点新意也无。二少爷在外如何威风八面,回了家也架不住整屋长舌围紧他开炮,原本宁愿夹头夹尾装聋作哑捱过家宴,怎知他大佬偏要往他身上集火。

大少爷举酒杯掩面,幸灾乐祸欣赏自家细佬丢盔弃甲狼狈模样。

年夜饭终于收席,细孥仔已迫不及待聚去天井放烟花,众人鱼贯步出餐厅,二少爷慢吞吞落在后,瞥了一眼腕表,脚步沉重,心知今晚的酷刑才刚刚开始。

吃过饭,照例是饮茶;即要饮茶,当然要吹水。一年到头,只得这机会抓住他好好盘问教训,众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大少爷又溜到他身边,背着手,兴致勃勃打商量:

“去打牌?”

打牌使手,口还是留空来白话他,横竖不会给他好过。二少爷已吃了一次亏,警惕地瞪他,疑心他又打算耍什么花招。

偏厅的牌桌早已备好,花生瓜子茶点筹码一应俱全,只待众人上桌。二少爷立在门边,蹙眉相视,从没这么不情愿上牌桌。

踟蹰着,终于尝试找借口脱身:“我饮多了,头痛,去躺一下先。”

众人哗然,“别讲笑啦!你才饮几杯?”

“我近来一日到黑都是饭局,已经饮到胃痛。”

说到这份上,不能不叫人关心。“你不舒服?睇中医没?后生仔身体不好及时吃药,不好硬撑啊。”

“他有执番剂。”大少爷代他作答。

二少爷错愕盯他,刚巧同他飞过来的揶揄目光打个照面,气得发笑。

就知道这家伙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调戏他的机会。谁知落在亲戚眼中又是另一番意味。

“两兄弟,幼时贴错门神,现在倒感情好。”

“别是在大寨里捡回来的交情。”

“要我说,还是赶紧成家,多个人知冷知热关照你,好过成日在外面花天酒地搞坏身体。”

老天,还没开局,话题已弯弯绕绕又转回这处,真上了桌还能有一刻钟好过?未婚后生,罪大恶极,坐监都好过回家团年。

他咬定头痛胃痛,不理会众人拉扯,坚决回屋躲清静。

难得回老宅,每一次都是崭新床具,相同的肥皂气味,令他回想起公馆卧室床铺。

阿娟——他竟止不住挂念阿娟。阿娟大肚,不好饿过钟,这时该吃完饭了,不知正在做什么?他特意嘱咐管家陪阿娟同食,免他年夜饭太过孤单。但到底背井离乡,山珍海味,难解乡愁。

想起身往公馆挂电话,偏偏电话在偏厅,下去一叫人捉住,更难脱身。倘捱到后半夜,牌局散了,阿娟也该睡熟了,不好专叫醒他只为落楼听电话。他愁眉不展,渐渐竟当真迷迷糊糊睡去,近来他忙到七彩,确然太耗心神。

楼下牌声嘈嘈,兼之心中有事,始终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哗哗”声渐浓,似乱锤敲打脑壳,睡梦中亦令人头痛。茫然撑起眼四下望一圈,原是有人唤了佣人上来问候他情况。即已睁了眼,想继续装睡都不行。他揉乱头发,恹恹地走下去。

老宅灯泡好似熟过头的橙,橙得发暗,灯烟下他一张面油浸浸呆懵懵,黯黄好似打了腊,没了白日里的潇洒英挺,倒真显出几分憔悴病容。

众人见他这蔫乎乎模样,连关心都真了几分。“真不舒服?早些讲就不叫你饮啦,别死撑,要不要叫中医?”

他顺水推舟,扶着额,不介意作虚弱状。“这么夜,又过年,算了吧。屋里好闷,我出去吹吹风。”

手表指针已爬过十二时,他立于青云巷外,叫新一年的夜风一裹,立时周身为之一醒。

子时未尽,青云巷墙边空空,夜香桶要过两个时辰才会拎出来。虽是新年,仍有许多人照旧出工为生计奔波。他盯着那里,那时阿娟慢吞吞降低身拎夜香桶的情景涌上心头。

大着肚,尚且要做这等活计,不知从前该如何艰难。代他送信的人已打听到阿娟家中困境,无怪他如此年纪便要兼几份工,四处为生计奔波。

席间老父一席话又回响在耳边,他深知父亲讲得出做得到。西关豪门,有纳妾之风,却鲜有迎烟花女子入门之例,避讳“邪花入门引衰运”。

静立许久,他回身,往工人房去寻司机。

偏厅中牌声依旧,云山雾绕中但见二少爷身影匆匆穿过,众人本未留意,未几却听得门外轰鸣声一溜烟远去。有人打出一张牌,随口议道:

“哪户这么夜还开车出去?”

“肯定是后生仔啦,魂都叫人勾走,一晚都不得闲。”

“要我说,还是禁娼好,免得这些后生一个二个成日魂不守舍。”

“嗬,别扮嘢啦,禁娼那阵,不是你们个个抱怨吃酒都没味。”

“吃酒当然不同啦!”

这话题,大少爷不愁接不上。跟着嬉笑一阵,笑眯眯将牌一推,他排出筹码,满面歉意打商量;

“叫五叔来搭把手得不得,我去揸水。”

他揸水揸到门外去,往青云巷外一瞄,果然,自家细佬的汽车已不见踪影。

顶只肚,阿娟易乏,守不住夜,且不在家人身侧,更无此必要,用过年夜饭,一早按时休息。谁知睡到夜半,屋中竟窸窸窣窣响起熟悉动静。

他受了一惊,拗过头,黑夜中望见一张熟悉面孔在床边除衫换睡衣,一腔慌乱这才安定。

二少爷吹过风洗过脸,清爽不少,钻入被窝,替他掖好被角,见他面上仍余几分警惕,不免好笑。

捏捏阿娟面珠,他安慰道:“睡吧,今晚不闹你,我迟些也要早起。”

话是这么说,谁叫他前科累累,阿娟半信半疑,只得掉过头准备续上美梦。

对面人家人丁兴旺,守岁守得十分认真,麻将声、欢笑声不时阵阵传来。阿娟先前好不容易入睡,这一下醒了,再要入梦又需一番挣扎。

好在二少爷这夜说到做到,当真没折腾他,只是半截胳膊搭在他肚边,大手虚虚张着,要摸不摸的样子,又叫阿娟好一阵心惊。

不过今夜的二少爷看来的确是累了,躺上床便不再发一言。有他挡在身后,对面的喧闹声都仿佛被那宽阔肩背阻住,变得遥远而模糊。阿娟偷听他绵长呼吸,逐渐跟随他的节奏回归梦乡。

管家上来敲门时天光未明,阿娟在他怀中转醒,朦胧间听见二少爷压着声应道:“知了,我即刻来。”

阿娟扭身望他,瞌睡着咕哝:“这么早?”

“嗯,要杀鸡祭祖拜神,得抓紧过去。”他手脚麻利跳下床换衫,安抚道,“你继续睡吧,睡醒起来再烧香就行,其他管事家会料理。”

睡得沉,他竟忘记原来已是年初一。阿娟怔忡。若是在乡下,这时间他差不多也该起了。乡间仪式更隆重,一早给祖宗神位敬香,为长命灯添油,烧鞭炮开门。

但在这里,除却向神明敬香,其余的都有人代劳。虽然省事,亦稀释年味。新年处处欢声笑语,忙忙碌碌,用过丰盛年夜饭,年轻的佣人在院中放烟花,嬉戏玩耍。

桩桩件件,都是别人的快乐,与他无关,新年好似将他独自遗忘在无人角落。隔着透明玻璃,遥遥观望。身周越热闹,心中越寂寥。

没料到二少爷会在这一晚归来。往日盼过他外宿,免回来折腾半宿,扰人清梦。可这一夜二少爷一现身,不知怎的,阿娟心口反而一暖。

如此也可算作阖家团圆。

二少爷打完呔,又转回床边,俯身细看,见阿娟半垂眼帘,小小身躯蜷起,好似无意识缩起身圈住肚,半睡半醒懵懂模样,忍不住抚摸他面珠,心中涌起爱怜。

“利是,给你的。”红色纸封在阿娟眼前一晃,又被二少爷塞到枕头底下,十足的哄小孩手法。

变戏法似的,他又自身后掏出一只醒狮公仔,也是套在手上逗小孩用的,几日前走街卖玩具的小贩打武馆门口经过,他一眼相中,买下塞入阿娟手中。

阿娟瞧了瞧手中公仔,又望望他,呆懵懵的。

“我今晚回来,但你先睡,不必等我。”

他哑声拍心口,字字作数。

阿娟点头,“新年快乐。”他小声说道。

今年第一句祝福,来自阿娟。他心口一热。

“新年快乐。”

一入老宅,二少爷抢先四处抱拳拜年,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此态度,更兼新年,倒叫人不好再说道,但仍架不住被老父拎住盘问。

“不是不舒服,半夜跑去哪里?”

“回去饮中药。”

看他气色的确比昨夜好,倒不似作假。郑老爷一腔怒火平息不少,到底是亲骨肉,不能不挂心。“那今日你就别饮了,不舒服就讲,自己人前有什么拉不下面。”

终于兄弟到齐,郑老爷挥手指示,“你们两个赶紧去烧香!

烧香祭祖拜神佛,一套流程走完,轮到放炮仗,也要兄弟二人齐上阵,道是讨个好彩头。大少爷挽起袖,兴致勃勃接过线香,口中应景念叨:“好啊,新年第一炮!”忽然歪头凑到细佬身边,“还是第二?”他嘴角笑意逐渐加深。

二少爷恨不能拿白眼望天。

他倒是想,难得阿娟主动献吻,竟不能籍此机会好好温存一番,实在令人扼腕。

晨起开门的炮仗陆陆续续炸完,阿娟总算能阖眼继续休息。一夜醒两次,只勉强睡了半宿,于他这副身体实在难消受。久违的硝烟味弥漫进来,他嗅了嗅,恍惚中仿佛回到乡间地头,在熟悉的气味中又沉沉睡去。

再转醒已近日中,直接睡过早饭。管家担心他肚饿,一早叫厨房备下丰盛午餐,阿娟落楼烧完香,管家向他转告二少爷安排:

“二少话,今年的新年利是,由您来派。”

往年公馆无需守夜,除夕日只留个看门人,因二少爷返老宅过年,往往初五才返回公馆亲自接财神派利是。但今年既留了人,初一自然要照规矩派利是。可阿娟似未听懂,怔怔望住他,管家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一遍。阿娟这才眨眨眼,垂下目光,凝眉思索半晌,并不见喜色,似有难言之隐。

“当然,二少还讲,如果您实在不便,亦可由我代劳。”见他犹豫,管家方补上后半句,心中直叹二少爷果然料事如神。

他有心向众人展示态度,即使仅限于这间公馆内。但以阿娟性格,未必肯抛头露面亲自领受这份美意。

果然,阿娟闻此,神情一松。

“那么你来吧,麻烦了。”

管家话事,自可代二少爷派利是,但由他来,算什么事呢?阿娟并非拎不清自己身份。

即使出面派过这份利是,许多事依旧不会改变。既如此,又何必费力做戏,自欺欺人。

他记起自己也有封利是,埋在枕下,由二少爷亲手题字封装,拆开看,依旧是一张银行票。阿娟前后翻看,虽知他一番好意,却禁不住往事涌上心头,一时心酸苦涩,丝丝冲淡了喜悦。

如果那时有机会将银行票退还,三口六面讲清楚,一切会否与现在不同?

可惜——可惜人生不会有如果。

年初一,无事可做,阿娟依旧枯坐书房温书,自觉屏蔽外间纷扰。他年纪尚小,已见识命运薄情,人生无常。乡野之人,寄望于好运,终不长久,惟有学到手的真本领最为可靠。

不足廿载,广州城数易其主,世事尚且嬗变,何况人心。

至少如今,二少爷还算言出必行。夜半归来,换衫上床,自后拥住大肚,他俯身在阿娟颊边落下一吻。

“白日出去派利是没?”

“没。”回首见二少爷面色不豫,赶忙解释,“人好多,好麻烦,我嘴笨,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让管家去了。”

二少爷不语。他有心为阿娟立身份,却也明白,新年无法与他一同返老宅,补救再多也枉然。

这一区的佣人恐怕早见惯,再得宠的外室,终究是入不得正门上不得桌的外室。

他张开掌,按住阿娟肚皮。如果这里面是他骨肉,可会有转圜余地?阿娟非省城人,或许倒是桩便利。只要给出一套自圆其说的说辞,或许无人会对他过往刨根问底。

但即便如此,男子入门,西关豪族中亦未有先例。即使陈塘一地,男妓亦不常见,更何况一个可以生儿育女的男人,不被视作怪胎,已是幸运。

老父声色俱厉一席话又回响在耳边,二少爷烦躁地闭上眼。或者,不如就索性关起门来在东山过自己的日子又如何?反正他不仰赖家中扶持,自立门户后,家中早已无力干涉他生活。

可再到过年又怎么算?平日再如何刻意忽视,年节时分始终避无可避。

但除去返老宅聚餐,新年总还有其他事可做。

“初五城中有斗狮比赛,我借了间屋,到时你可去观赛。”

见阿娟惊喜过后即面露犹疑,他心知阿娟有所顾虑。

“不是茶楼,是民宅,那户人家到时会避去别处,屋里没其他人,不需担心。”

说完自己也觉悲哀,又非做贼,何以要避人耳目至此。

比赛那日,阿娟由汽车送至巷中,以头巾掩面,在管家护送下登上二楼。小小骑楼,楼梯更窄,屋中居家陈设,似极初遇时那间屋。阿娟扶大肚上楼,旧时今日景色交错,不免一阵恍惚。

那时他穷且忙碌,但可大方至武馆看他舞狮,而今却连出门都如此偷摸谨慎,遮遮掩掩,生恐被人撞见。

难道下半世竟要一直如此夹头夹尾惶惶偷生?

二少爷事务繁忙,武馆狮队演出,鲜少亲自上阵。因是新年比赛,城中各狮队精锐尽出,观赛的人群一早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他却只能躲在楼上观望,于狮群中一眼辨出二少爷那只蓝狮。

即使高手如林,二少爷亦是最顶尖一批。阿娟一早知道二少爷武功高强,技艺精湛,但场中对手亦实力相当,二狮缠斗许久,蓝狮几次被逼至长凳边沿,分外惊险,叫阿娟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

战况紧锣密鼓,跌宕起伏,阿娟看得大气不敢出,无一刻敢眨眼。蓝狮将将险胜,潇洒跳下长凳,二少爷在场边摘下狮头,伸臂接受四下喝彩,转身间有意向着阿娟方向挥舞狮头。

如此有心,阿娟会心微笑。不妨隔壁窗边倏然传来妇人惊呼:“呀,是郑家二少!听说至今未婚呢。”

便有另一声音跟着吃吃笑,“一早跟家里闹,非要搬出去住,不知养了几个。”

“有几个有什么紧要?有钱有型的少爷,哪个不爱玩?”

“别想啦,不是一等一人家,怎配得上二少,就你手上那几户人家,且看郑家给不给你开口。”

“不做大,做小都好。那样阔人家,做小也不蚀底。我现在出去讲一圈,你看哪个屋头会不情愿?个个赶着送女过门呢。”

原来是媒人,阿娟了然。的确,似二少爷这般条件,即使做妾,即使无名无份,逢年过节见不得人,想必也有许多人心甘情愿前赴后继。

为他一夕爱宠争风吃醋,实在非阿娟擅长。如果时间倒转,他更愿意回到那时,披上狮头下去亲自与他鏖战一场。

没有显赫出身,他亦可努力与他做势均力敌对手,而不是媒婆口中“羡煞旁人”的外室。

不止媒婆,郑家上下同样关注二少爷婚事。新年都不肯留低老宅,日日返东山,于二少爷也是头一遭。不需大少爷告密,亦叫人不能不起疑。他一字不提,阿娟也猜得到,他近日为此承受极大压力。

“细佬成日魂不守舍,少回一晚都不得,可见手段极高。还是尽早为他选一房正妻才好,免叫人整条魂都勾走。”

但,究竟怎样人家才配得上他?郑家为此议论纷纷,只差拉长条花名册一一筛选。未想在这一点上,阿娟竟同他们观点出奇一致。

十五的圆月下,阿娟望着月,忽然提起:

“你该娶一位好女子。”

不知他为何言及此,二少爷一静,反问道:“何谓好女子?”

“家世好,有权有势,可助你更上一层楼;性情好,温婉贤淑,可保家中和睦美满;最好自幼由亲族小心呵护,视如掌珠,不必见识风霜磨砺人心险恶,谦和柔顺,及至成人仍存天真良善,以一颗仁厚心接待万物。”

“听起来是很好。”

“世间男人理想,莫不如此。”

“那你呢?”

“我?”阿娟轻笑,“烂命一条而已。”

他沉默,鲜有面对阿娟也无言以对的时刻。静默许久,他终于哑声道,是宽慰阿娟,亦是宽慰自己。

“不是你的错。”若能选择出身,谁人不愿生来便做人上人,家财万贯,锦衣玉食,叫人珍重捧在手掌心,不必为一箪食一场病连自己也出卖。

只是郑氏族人固然不会如此作想,更不会因此便破格接纳阿娟。愈临产,二少爷心事愈重。老宅那边究竟如何告知,甚至该不该告知,他始终拿不定主意。

纸包不住火,瞒了这许久,总不能生完还一直瞒下去,瞒一世。倘是他的,或许还有几分余地,否则想必会由西关闹上东山,吵得沸反盈天。

即使不提家中,要如何安置两个非己所出的孩子,他也全无头绪。

养或者不养,都不能不过问阿娟的意思。一向果决的二少爷,竟在此处一径踌躇,不知不觉迟误过正月,及至出埠公干,仍未向阿娟开口商议。

阿娟生产,比预计提前半月。临盆那日,二少爷赴港方一周。郑公馆头一回迎接这等大事,二少爷竟不在屋中坐镇。饶是管家服侍多年,到底无相关经验,不免惊青。派人请来中医与稳婆,这才想起二少爷一早嘱咐过生产要去医院,忙不迭又唤司机将阿娟送往木棉岗浸信会医院。

手忙脚乱之中仍不忘着人通知二少。电报打到港府地,隔了半月他才姗姗归来。管家独自等他等到心焦,日日在屋中打转,望眼欲穿,一见他汽车入门,如蒙大赦。

船上洗漱不便,二少爷尚未往医院去,预备先回来冲凉换衫。踏上楼梯,他忽然顿住脚。进门起便觉屋中弥漫一股酸甜气味,楼梯靠近厨房,味道更浓。他吸吸鼻,蹙眉问:

“什么味?”

“是……是猪脚姜。”管家惴惴地汇报,是询问,却拿不准他的意思。豪门大户添丁,头胎即得一孖男仔,即便非正室所出,按理也是喜事一桩。但阿娟的情况又不同。他左思右想,实在估不准到底该不该照规矩庆祝,索性先着人将猪脚姜与红鸡蛋都备齐,以免临时去寻。

他掀着眼揣摩二少爷脸色,觉得不像反对之意,心下稍稍放松。

“那、要不要通知老宅那边?”

他是从老宅里跟着二少爷出来的,看着他长大,两头都熟,唯独在这事上实在举棋不定。

自作主张给老宅传信,怕估错二少爷心思,惹他不快;压下不说,倘是老宅先问过来,谴责他知情不报,又恐为那边怪罪,里外不是人。

“等我考虑下。”二少爷应付道,实则心中乱纷纷一片。收到电报,又在港府俄延数日,及至返粤,却不第一时间去医院,他知道是犹豫在作祟。还未整理好心情,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结果,如何向阿娟开口,因此徒劳地拖延逃避着。

连自己也觉得这样瞻前顾后,实在丢人现眼,全不像他一贯风格。

管家随在他身后,还在孜孜不倦打报告,带着些劝说的意思。

“两位小少爷都同您一模一样呢,老爷若知道,想必也会很开心。”

二少爷健步一挫,管家措不及防,险些撞上他后背。

高壮背影定格半晌,他缓缓回头,动作迟缓如老翁。

“什么?”他问道,声音喑哑,鹰眸凝起,紧紧盯住管家。

管家冷不防遭他一剜,心口一颤,惶惶地,不知讲错了哪句话,小心翼翼窥探他神色。

“你刚才说什么?”二少爷又问一遍。

这一下问得管家慌忙四下寻舌头,谨慎酝酿措辞。

“他、生了两位小少爷,都同您似极。”

二少爷怔怔的,仍旧像没听明白。呆滞半晌,他若有所思转回头,周身仿佛一下卸了劲,累极似的,慢吞吞挪了两阶,忽然扭过身掉头往下走。管家叫他惊了一跳,一时手足无措,左右摇摆两下,恰巧都挡住二少爷去路,只好让到一边,张开双臂贴紧墙面,好似要将自己抻成一张画挂上去,极滑稽的模样,眼睁睁看着二少爷从自己面前贴身挤过去,风驰电掣冲下楼。

他一面大步往外走一面高声唤司机,急不可耐。

到了医院仍疾步往楼上冲,不断抓住过路的医护问房间,好容易问到阿娟病房外,却一时绊住脚步,攥着拳徘徊在门外,久久仍无法下定决心敲门。

该说些什么?即使经过这么多日,醒目如他,仍旧想不出。

讲道歉,何必在这时还要让阿娟知道自己曾疑心孩子身份,太伤人;谈名分,这关头,倒好像只因生出男仔才肯大度赏赐他一个名分,更伤人;商量报喜,却又不知该向何处去报,他的家人还是他的家人?

但至少还可以对阿娟道一声“辛苦了”。不需管家汇报也猜得到,那样窄小胯骨,要生出两个,得经受何等痛苦磨难。

终于鼓足勇气抬手,一声,两声,三声,不知等待多久,并无回应。他试着拧转门把,门没锁,一推即开。

房中静悄悄,并不见阿娟身影,婴儿床上,两只肉团并排躺着,正睡得香甜。

首次会面,他心头战战,下意识放轻动作,蹑手蹑脚走近。

俯身瞧:粉白肌肤,高鼻深目,小拳头半握着搁在脑边,面团似的脸颊圆鼓鼓,确然不大看得出阿娟的影子。不知怎的,他倒忽然有几分失望。自己初生时难道也是这般模样?

他迟疑着伸手,手指蜷起又张开,数次后,终于缓缓落下,轻轻挑开婴儿眼皮。那婴儿不适,一偏头,甩开他的手。但只一眼他也看见了——

浅金色瞳仁。

窗未闭,春风捧起窗帘,鼓胀如风帆。一室静谧中,父子相对,他忽然领悟那时阿娟未讲完的半句话。

“我烂命一条,十几岁已懂得为揾食睇人口面,但也识得‘尊严’二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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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以前的文章不要点红心蓝手,因更换电脑,部分古早文档已经丢失,被屏蔽了没有备份。
其余备份见AO3,id:signorina_y。
人还在lof每月至少会更新一次,没更新就是火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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